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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 養魂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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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挽救◎

幽寂。

暗無天日的帝陵中, 青銅長明燈是唯一的光源。

一尊尊跪姿青銅人,高舉雙手、承托燈盤,其中透明的油脂緩緩流動, 令一團團蒼白的光焰長燃不滅。

雲乘月眼皮動了動,掙紮著瞇縫起眼睛, 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……帝陵啊,有段時間沒見了。

這個念頭閃過後,她重新閉起眼睛,還翻了個身、趴在床上, 將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裏。

嗯……

不想起。

繼續睡。

“雲乘月。”

雲乘月捂住了耳朵。

“……雲乘月。”

雲乘月閉著眼, 拿枕頭把腦袋蓋住。

“雲乘月,起來。”

腦袋上柔軟的枕頭被用力拿走, 緊接著,一束光源打下來,從縫隙裏照著她的眼皮。

她忍耐了一會兒, 忍無可忍, 側過頭、捂住臉,略略看出去。只見一個高大的青銅人立在床邊,拿起燈盤裏的光焰,直直對著她。

“……天甲,晚上好。”她有氣無力地說,“哦不對,是深夜好。”

她把頭轉向另一邊。

薛無晦坐在床邊,單手撐著床, 烏發垂落如瀑。他垂眼看她, 幽黑的眼珠被掩去一小半, 更顯得幽邃迷離。

呃……也可能是她沒睡醒, 眼球還蒙著霧氣,才覺得他迷離。

雲乘月一聲不吭,試圖重新閉上眼。

但薛無晦眼疾手快,伸手按在她的眼皮上,手指上下一撐,就……把她的眼皮撐開了。

雲乘月不得不直直瞪著他。

“起床。”薛無晦絲毫不為所動,冷酷地說。

雲乘月還是直勾勾地瞪著他,控制不住打了個呵欠:“你就是這樣對待一個重傷傷員的嗎……”

薛無晦手指一顫,面上浮現猶豫。但立即,他神色重新冷酷起來,還冷笑道:“少來這套,你的傷在修為突破時,不就好了嗎?”

雲乘月不禁有些悲傷。

“啊,沒有糊弄過去……”

“少糊弄,起來。”

薛無晦幹脆把她拉了起來。

雲乘月只能坐在床上,揉著被折騰清醒的腦袋:“到底什麽事?還沒到日出時間吧。”

她看了一眼地宮中的漏刻。清水自漏壺中層層下落,光澤濕潤的浮箭慢吞吞地挪動,昭示著深夜的點滴時刻。

地宮中異常安靜,安靜到連光焰跳動都像成了雜音。也許是還沒完全醒過神,也許真是重傷後遺癥,總之,在寂靜裏,她望著漏刻,居然有點發呆。

從前怎麽沒覺得?就這樣什麽都不做,看著地宮裏單調的計時器,居然會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。仿佛就這樣一直看到地老天荒,也並不覺得膩。

因為……

呆了片刻,雲乘月輕輕一拍手,自言自語:“嗯,果然還是當只什麽都不做的烏龜最舒服。”

薛無晦:……

在他開動嘲諷前,雲乘月挪下了床。她伸個懶腰,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物——還是睡前換的那一套。

她疑惑道:“你把我直接從飛舟上拉進來了?不怕被人發現?”

薛無晦淡淡道:“布置了陣法。況且有了棲魂傀儡,以我目前的實力,少有人能察覺——除非王道恒親至。”

雲乘月懶洋洋地一歪頭:“話別說太滿……不過,你自己有把握就好。大晚上不讓人睡覺,找我什麽事?等等……”

她想起來什麽事,雙手一伸,眼眸微亮:“先給我。”

薛無晦沒反應過來:“什麽?”

“你的頭。”雲乘月催促,“我好久沒回地宮,也好久沒見到你的頭了。”

薛無晦:……

他面無表情:“我憑什麽給你?”

憑什麽……他這麽問,雲乘月也就認真思考了一下。她望著他,忽然發現,以往總還有些虛無縹緲、迷離幽邃之意的薛無晦,此時直直站在地宮裏,身形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凝實。

他衣角上的暗紋有了真實的光澤,蒼白的皮膚折射著蒼白的光,也映著衣衫的暗影。當他這麽瞇眼看她時,他臉上甚至出現了一點紋路——真實皮膚才有的紋理。

雲乘月怔了怔,眼中倏然泛出笑意。

“你已經附身到棲魂傀儡上了?”說的是問句,但她的語氣相當篤定。

薛無晦頓了頓,才有些矜持地說:“是。”

他還狀似不經意地拂一拂衣袖;暗紋鋪陳在漆黑的衣袖上,不經意光澤一閃。

雲乘月徹底微笑起來,伸出的雙手也擡得更高。

她笑瞇瞇道:“那就憑我千辛萬苦在水府中歷險,為你收集完成了棲魂傀儡的材料,如何?”

薛無晦眉尖一動,本能道:“你為我不過順便……”

話語未盡,迎著她的目光,帝王卻忽然閉口不言。他不易察覺地偏離了視線。

他眉眼天生陰郁,眉頭略下壓、眼簾略下沈,如黑雲蔽日、大軍壓境的戰場。然而在這略微的一轉眼之間,他的目光中乍然生出一點漣漪,仿佛陽光照在冰面,那冰頃刻要融化似地。

“……罷了。”

不待那點波光顯露,他便飛快地吐出這兩字,再又飛快一轉身。

漆黑大袖在空中一拂,尚未全然落下,一顆幹枯的頭顱就被扔進了雲乘月懷裏。

雲乘月連忙接住,愛惜地摸了摸頭顱枯草似的頭發。有一段時間不見,幹屍頭顱還是那模樣,空洞的眼眶凝視著她,幹癟的皮肉如同凝固的時間。

“謝了。”她愉快地說,並深深吸了一大口。

接著,她抱著幹屍頭顱,就打算躺回床上,繼續睡覺。

“……站住。”

薛無晦倏然回頭,擰眉道:“你去哪兒?不許睡。過來。”

雲乘月一邊膝蓋已經跪在了床上,聞言背影一滯,緩緩回頭,目光無奈中帶著幽怨。

“對哦,你不說我都忘了……你大費周章讓我進來地宮,有什麽事?”

薛無晦說:“樂陶想見你。”

這句話讓雲乘月一怔。她的睡意煙消雲散。

她楞楞看了一會兒薛無晦,脫口道:“原來你真沒吃啊。”

薛無晦:……

他隱忍地嘆了口氣:“你究竟把我想成什麽人?”

雲乘月頓時有點尷尬,只得輕咳一聲:“沒有沒有,就是……不知道怎麽地,出了水府,之前發生的事好像就離得很遠了。”

明明是剛經歷過的人和事。

薛無晦示意她跟上,口中道:“並不奇怪。試煉之地為了防止內容外洩,都設置了規則,模糊試煉者的記憶。”

“你還能清楚地記得樂陶,已經是規則被破壞大半的結果。”

雲乘月抱著他的腦袋,跟在他身後。她側身探頭,見前方原本是墻壁的地方,竟然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扇門;大匹磚石自動排列,形成一道四四方方的入口。

“……這裏原來還有暗室?”她驚嘆道,“不愧是皇帝的陵寢。你一共有多少暗室?”

薛無晦沒回頭:“機密,不告訴你。”

雲乘月眉毛動了動,保持微笑,輕描淡寫:“哦,我就隨口問問,你還當真了。”

薛無晦:“激將法沒用。你不是要吸那顆頭?安靜吸你的。”

雲乘月:……

不知道是不是錯覺……但薛無晦最近鬥嘴的功力好像變強了不少。她暗忖,應該不是她變弱了吧?嗯,肯定不是。

他們進入入口。

每前行一步,就有一層光亮起。光束來自兩側墻壁上的壁燈;依舊是長明燈,但造型跟小巧精致。

雲乘月吸了一口幹屍的頭發,問:“我們去哪兒?”

“養魂室。”他說,無需雲乘月再追問,他就細細解釋,“當年,帝陵規劃尚承古風,專設養魂室,期待起死回生、神魂不滅……我沒用上,卻正好給他們使用。”

雲乘月被某個信息吸引了註意。她有些驚訝:“你也會期待神魂不滅?那不就是……長生不死?”

“不。”他沒有回頭,“雖是我的陵寢,但最開始,這裏其實是太後為我兄長修建的。後來他們都死了,我不願浪費人力物力,就拿來改了改,接著用。”

一開始是給他兄長的?她記得,大夏之前,天下各國分立。這麽說,薛無晦是某個國家的貴族,但一開始可能不受重視……對了,他說過,他小時候顛沛流離了很長時間。

她輕輕“噢”了一聲。

呼——

前方一片燈盞同時亮起。光焰躍出,在冰冷幽寂的墓室中劃出隱隱的破空聲。

地宮中本就幽冷,但此間更為寒涼。入骨的陰風並不猛烈,卻無聲無息地盤旋四周。

雲乘月下意識摸了摸衣袖。她雖然是第三境,卻也能感到陰冷的氣息緊貼皮膚,咄咄逼人地要往她骨頭裏鉆。

她眉心光華一閃,“生”字躍動,驅散寒意。

薛無晦停下腳步,回身凝視著她——尤其凝視著她額心的文字。他面無表情,卻又像是陷入怔怔,而無法做出反應。

“老薛?”雲乘月註意到他視線的落點,擡手摸了摸額頭,“你看什麽?”

他下意識搖搖頭,片刻後,卻又低聲道:“天生道文……還真是天生道文。”

“天生道文……?”

他默然片刻:“等一等再說。”

說罷,他擡手一拂。

這裏是一間並不算很大的石室。這裏比外頭小很多,顯得逼仄。薛無晦站在入門處,他背後有一座長方形的石臺,上頭雕著十二朵精細蓮花。

他一拂袖,每一朵蓮花中都燃起黑色的火焰——死氣的凝結。雲乘月能夠感覺到,那十二朵黑焰比普通死氣更純凈,甚至太過純凈、物極必反,隱約竟有一絲向死而生之意。

隨著黑焰燃起,石臺之上,兩朵幽藍色的火焰也浮現出來。

那並不是真正的火焰,因為它們既無熱度,也無影子。

當雲乘月註意到它們後,其中一朵藍焰搖了搖,竟飄了出來。

藍焰在石臺邊緣停了停,轉向薛無晦,似在請示什麽。待薛無晦一頷首,它才真正飛出來,來到雲乘月身邊。

它再在空中一搖曳,化為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長發高束、身形嬌小,手裏抱著一頂牛角頭盔,微黑的臉蛋圓潤可愛,張口吐出的聲音卻微微沙啞。

正是樂陶。

與水府中那個活潑愛笑、灑脫堅毅的女將軍相比,此刻站在養魂室中的樂陶身形多了縹緲之意,眼神堅毅不改,卻少了笑意,而更多滄桑和隱隱的疲憊。

“陛下……萬沒想到,臣還有能再見陛下的一天。”

她單膝跪地,先對薛無晦一禮,啞聲道:“未能親自守候陛下,是臣畢生遺憾。”

薛無晦容色嚴肅,擡手道:“樂卿何必多禮?你與申屠,都是朕最忠心不過的臣子。”

雖只有一句話,卻讓樂陶緊繃的神情放松了不少。

她站起身,又看向雲乘月。

“雲姑娘……我不知雲姑娘是陛下關照之人,在水府中多有得罪,實在抱歉。”

雲乘月望著她,下意識摸了摸額頭:“老師……樂將軍,我還是更習慣你隨意些。實不相瞞,我更懷念隨便扔個果子砸我頭的你。”

樂陶一楞,面上禁不住泛起一個笑。這個笑容出現時,她隱約又有了當年灑脫不羈的影子,卻總還是免不了那縷滄桑和憂郁。

此時,薛無晦卻輕咳一聲。

“樂卿,”他雲淡風輕道,“雲乘月持有鳳印,與朕有帝後之契。”

樂陶又一楞。這次,她楞得笑容都凝結了。

她註視著雲乘月,眼睛越睜越大。片刻後,她結結巴巴地開口:“這,這……臣萬沒想到,若早知是皇後殿下……”

雲乘月:……

她只覺得自己頭上緩緩冒出無數個問號。

“那只是個……”臨時的契約,以後會解除。

她想解釋,薛無晦卻打斷道:“不必多禮。樂卿找她不是有事?且直說罷。”

樂陶立即點點頭。但她現在望著雲乘月,眼中不免多了許多驚嘆、敬服,甚至……還有點欣慰???

雲乘月懷疑自己看錯了。而且她可能還感覺錯了,因為……薛無晦不會是故意打斷她解釋的吧?

沒等她狐疑,樂陶已經深吸一口氣。

只見女將軍上前一步,竟是面對雲乘月單膝跪下,垂下了曾經驕傲的頭顱。

“殿下,臣深知自己的要求僭越……但臣懇求您,看在水府中臣曾指點您一二的情分上,您替臣救一救申屠罷!”

雲乘月還沒來得及尷尬,就聽得一呆。

“救……申屠副將?”

她的目光移到石臺上。那裏還有一朵幽藍火焰,而且顯得飄渺不定,忽而熾烈、忽而虛弱。

她皺起眉毛。她沒有忘記,陸瑩的傷勢就是申屠侑所為,而她自己的傷,也是拜申屠侑所賜。

不報覆就算好了……還要她救?

她第一反應就是不大情願。

雲乘月含蓄道:“我修為低下,恐怕沒有能力救申屠副將。”

“不,您可以!”

樂陶甚至來不及去請示薛無晦,就急急擡頭,懇求道:“您持有生機大道的天生大道,只有您才能挽救申屠!他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,我實在不能放任他不管……”

說著,她眼看居然就要雙膝跪下。

“……求您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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